往事随雪花落下

□文/张永春

2024年11月22日 字数:1901 浏览量:

  小雪节至,天空果然飘起了雪花。世界如此安静,仿佛能听见雪落在院中腊梅花蕾上的声音,恰似母亲轻吻熟睡婴儿脸颊一样温柔。
  看到雪,忽然唤醒我童年的一些记忆。
  印象中,小时候没有堆雪人,打雪仗的画面也少得可怜。那时脚上穿的是母亲做的千层底棉鞋。鞋底是母亲用旧衣服打成袼褙,裁成鞋样,一针一线纳成的。这种棉鞋最怕雨雪天气,走一段路就会湿透,要不了多久鞋子就冻得硬邦邦,脚趾头经常冷得失去知觉。一遇到下雪天,不用家长责骂,孩子们也很少会长时间待在雪地里。那种冰冷潮湿的感觉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。
  那时遇见下雪,我们最喜欢的就是捕鸟。在雪地中间扫出一小块空地,撒上一小把麦子或玉米,用一截木棍将一个竹筛子撑起来,找来一根长绳子,一头系在木棍上,中间用雪盖着,另一头抓在手里,远远躲在墙后或屋里,只探出头观察那一小块空地里的动静。等鸟雀飞到筛下吃东西时,迅速一拉绳子,随着木棍倒掉,鸟雀就被扣在筛子下面。这种方法鲁迅在《故乡》和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里都写到过,和我们小时候捕鸟的方式简直一模一样。堂弟是用这种方法捕鸟的老把式,他教了我好多次,我就是不得要领。记忆中我大概没捕到过几只鸟。我们得到的大多是麻雀,不像闰土他们,可以捕到稻鸡、角鸡、鹁鸪、蓝背等很多种鸟雀。偶尔我们也会抓到几只斑鸠,可能就是鲁迅说的鹁鸪,我们叫它斑斑鸟,和鸽子长得很像,叫声也差不多。那时候食物匮乏,捕到鸟雀,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吃掉。麻雀会用来喂猫,如果是斑鸠就舍不得,会找个笼子养起来。不过这种鸟性子烈,要么绝食,要么不停用身子撞击笼子,最后基本都死掉了。
  要说童年关于雪印象最深刻的事,莫过于大人们要想方设法引导我说出“雪”这个字来。
  那时农村大人总喜欢拿孩子寻开心,这大概是他们为了给苦涩生活增添一点不一样的佐料吧。特别是给孩子们乱点鸳鸯谱这种玩笑,能让村民们乐上很长时间。我刚两三岁,他们就把村里一个小姑娘强行“指定”给我,说她是我媳妇。当时太小,对这种事不懂,不知为什么只要说起这个事,村里的大人们就笑做一团。如果父母正好在跟前,他俩也笑着不说话。时间久了,我大概理解了其中意思,就对这个玩笑非常反感。如果是长辈们说起,我会红着脸快步跑开,换做同辈,就冲上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。现在想来,也许正因为我反应如此激烈,才使得这个没有恶意的游戏延续了很长时间。
  等我三四岁时,这个游戏关键环节成了如何诱导我说出“雪”这个字。原因是那个小姑娘名字里有个“雪”字,如果谁能让我不小心说出这个字,他就像获胜一样,得意很长时间,完全不顾游戏双方年龄上的巨大差距和因此带给我的郁闷。
  时间长了,我几乎形成条件反射,只要提到“雪”字,就下意识闭嘴不言。
  有一年冬天,姑姑回娘家,一大家子人坐在热炕上聊天。姑姑和母亲边纳鞋底边拉家常,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。姑姑见状,故意问我天上下的是什么。对姑姑的提问,我不能假装没听见,想了想就认真回答说“下的是白”。姑姑听后哈哈大笑。长大后,姑姑还经常提起这事,说我当时才那么大一点,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,无论谁怎么哄就是不说“雪”这个字。
  后来读的书多了,我才知道,要指代雪,可以是“空中撒盐”,也可是“柳絮因风起”,抑或“揉碎的白云”,甚或“千树万树梨花开”。而自己当时只知道“天上下白”,因此惭愧了很久。直到后来读到张岱的《湖心亭看雪》,“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”,心中才稍稍得到一些宽慰。
  此时雪越下越大,我将思绪从记忆中拉回。只见梅树旁空荡荡的荷缸边沿,慢慢被雪画出一个浅浅的白圆圈,像日出时分太阳周围的环晕,泛着柔和朦胧的微光,给严寒冬日平添了几许浪漫。
  前段时间清理荷缸,我特意剪下一些莲蓬和荷叶,自然风干后,插在花瓶里。我发现秋日就藏在它们黄褐色的褶皱里,剪下它们,可以暂留时间。
  此时,它们正与我一起站在窗外,仰望天空,看苍穹正把雪花一把一把撒下。
  转过头,只见莲蓬干瘪,荷叶清瘦,似满脸沧桑的老人,正与我对视。雪落在它们身上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,它们精神矍铄,笑魇如花,像是刚同我一起回到童年的记忆中似的。
  它们的笑意带着温暖,让我想起暮春时,荷叶尖尖,荷苞粉嫩,初生婴儿般怯怯打量世界的样子;想起盛夏时,朵朵红莲热烈盛开,片片荷叶青翠鲜润,如青年活力四射,尽情释放青春的样子;想起深秋时,它们如人到中年,经历风霜后逐渐含蓄内敛的样子。
  一荣,一枯,一岁,一生。
  时间终归留不住,但生命永恒。
  不信,你看那梅花的蓓蕾正吮吸雪水,积蓄绽放的力量。梅树下那堆新鲜的泥土,有藕秧正藏在里面熟睡,那是它过冬的特殊储存方式。等到来年春天,旁边那口空着的水缸,又将涌现出一群蓬勃的新生命。
  雪落下时,我们会想起往事。
  雪落下的地方,会有希望慢慢萌发。